2020年9月2日。距离我诊断出乳腺癌已经过了45天，离我手术也已经过去了8天。我想记录一下我的手术过程。因为最近各种剧烈的情感冲击，文章风格可能会偏感性。
手术前的那段时间像黏腻的橡皮糖，被拉得很长，一端扯着心脏，另一端被沉重的忧思拽到谷底。术前最后一晚，一切都将尘埃落定，从此再无退路，我反而睡了一个好觉，梦到了阳光灿烂的青春岁月。梦里我还是一个活泼健康爱笑爱闹的少女，喜欢的人也正好喜欢我，于是我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幸福快活。
午夜过后不能进食，早上5点后不能喝水。不到5点，我从好梦中醒来，仪式性地喝了手术前的最后一口水，然后继续一路好睡到闹钟响起。穿上先生的睡衣和外套，面料宽松舒适，准备包裹住一个即将残缺的身体。运动帽和口罩把我遮得严严实实，连灵魂都躲起来不再向外张望。我脑子一片空白地踏向战场。
前台护士例行询问：“你三十天内有摔倒吗？”“没有”。这个最近经常被问到的问题，我回答得像个自动答录机。“你有re-lay-gion吗？”我的思维沉重地翻搅着，re-lay-gion是什么？我最近有这个症状吗？见我迟疑，护士又吐出了更多我听不懂的单词试图解释，我的思维翻腾得更厉害了，然而却是一片混沌。护士似乎不开心，嘟囔道“你既然没听过应该是没有的，我就写没有了”。后面的问话很顺畅，可是我的思绪始终在那个神秘的我没有的东西上滚动，连带着情绪都开始奇怪地打旋。“好的”。护士记录完了。“谢谢”。我就要离开前台了。突然，我做了以前都不会做的事，我转过身较真又冒失地问她，“那个你说我没有的东西，你能把那个单词拼出来吗？”就在护士手忙脚乱回应我的时候，我突然一下福至心灵豁然开朗—religion！原来是这个！哈哈哈，没错，我确实没有！护士也松了一口气，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。奇怪有趣的小插曲。
等待区只有我一个人。八月底的阳光透过狭窄的落地窗照在沙发上，带来一丝南方的燥热。9点钟过了。麻醉前科护士们的笑声时不时地从门内传出来，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热闹的世界。门开了。个子高挑的是卡莉，胖乎乎戴眼镜的是乔安娜，见面第一句是永恒的“嗨！你好吗？”中规中矩的美式关怀，不痛不痒的例行乐观。我们寒暄着，从一个仪器旋转到另一个仪器，记录了一个数字又一个数字，最后我穿着更加宽大的手术服和温暖的手术袜，舒服地躺到了手术床上。
漫长的测试和询问，不同的人来来去去。一个瘦小精干的护士阿婆，带着地中海风情，把一支巨大的鸢尾花形的记录笔插在盘起的头发上。她测的是尿液HCG，确保我没有怀孕。胖胖的乔安娜在抽我的手背血，针管先是在手背里徒劳地蠕动挣扎，最终又换到了手腕上，我只能假装那只手暂时不属于我。
“你做得很棒！”她一直在念叨，像哄小孩一样，莫名地有一点点被抚慰。很快，我的手被包成了粽子，被单上有一道喷射的血迹，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。抽的血拿去化验，确认我的血钾是不是仍然偏高。很奇怪，这个最初的小小的创伤就是我手术以来最疼的记忆了。超短朋克头的柔丝大妈在我的右胸扎了四针放射性追踪剂，嘴里轻车熟路地解释“这是为了追踪前哨淋巴结。不，不会留在体内。6个小时代谢一半，剩下的会慢慢排出去。不会对你的家人造成辐射。没有，这个不会让你的尿液变蓝，变蓝的话不要找我，是做手术时那帮家伙弄的。好了，注射完了，你要自己按摩5分钟。要把帘子给你拉上吗？你确定无所谓吗？”
金属朋克的柔丝似乎开了个不怎么素的玩笑，回头还是把帘子给我拉上了，酷酷的，却有点温柔。高挑的卡莉给我穿上压力袜，小心地没有碰疼我脚上的伤口。卡普医生来了，她是我的主刀医生。她再次例行确认手术方案，然后在我的左右胸上用马克笔各画上了一个蓝色的叉叉。她的眼睛有血丝，红红的，我担心她是不是度过了一个过于快乐因而精疲力尽的周末。我说“再次看到你真是太好了，卡普医生”。这是真话，我终于可以把那个讨厌的折磨我的肿块切掉了，我真的迫不及待。她抚慰地摸了摸我套了好几层的小腿，非常程序化地弯了弯她的眼睛，说“哦，是的”。
我看不到口罩下她是否有笑容，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她眼睛里的温度，那里可能被医生的冷静给冻住了，还好我的小腿感受到了她的抚慰，一种难以负担的情绪顺着小腿一路流到心脏，再流向眼窝。我竟然忍不住哭了，哭得好莫名其妙。卡莉给我拿纸巾，安慰我。但是我不想听她的安慰，流畅婉转的英语像一堵冷冰冰的墙，让我感受不到人的热度。我迫切需要的是没有语调的、一个字一个字发射出来的、像烟花一样清脆的乡音，需要我母亲肉乎乎暖洋洋的手和眼角的皱纹，需要我暌别六年的亲朋好友聚在我身边推杯换盏勾肩搭背。眼泪很快流完了，探头探脑的灵魂又缩了回去，程序还在继续。
年迈的法玆医生过来，眼神温柔、沉静、充满理解。他负责麻醉，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手术后会看着我醒来，并且确保我还有呼吸。扎着金色马尾辫的威尔士医生来了，她是我的整形医生，负责乳房重建的，我的胸上又多了很多圈圈点点的标记。左胳膊上的静脉注射针装好了，各种液体，防呕吐的、抗菌的，都一一流进我的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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