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三月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,爸爸的体检报告像一片突然砸落的枯叶,皱巴巴地躺在茶几上。肝内多发占位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,核磁共振室的灯光惨白,医生的话像根细针:手术做不了,先试试介入加靶免吧。
第一次介入治疗是在四月。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漫开,爸爸躺在推床上,手背上扎着滞留针,我握着他的指尖,能摸到老年斑下的粗糙。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,铅衣医生出来时说栓塞得不错,我们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点头。四月的阳光开始软和,复查那天,异常凝血酶原从一万七千多骤降到四十二,甲胎蛋白也从两百多落进两位数。爸爸举着报告单,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在他脸上,他说:闺女,咱这指标能当教材了。
变故来得毫无预兆。五月的抽血单上,数值又往上窜了三百。爸爸开始嫌每二十一天跑医院麻烦:能不能换口服药?他翻着手机查仑伐替尼,眼睛里还带着点期待。可报销窗口的回复像盆冷水——用过靶免不算晚期初治。他没说话,低头把检查单折成小方块,放进口袋。
六月的蝉鸣刚响起来,第三次介入后第二十四小时,爸爸突然说舌头不利索。急诊室的灯照得人脸发青,CT片上那团模糊的阴影让医生皱眉:脑梗,要不等出血风险过了再做介入?妈妈攥着爸爸的手突然喊:先保守!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异常坚定。第三天清晨,爸爸能含糊着喊我小名了,他指节还抖着,却努力对我笑,像小时候我学骑车摔破膝盖时那样。
副作用是在入秋后爆发的。仑伐替尼的说明书薄薄一张,却在我们手里翻出了毛边。爸爸的手脚开始发痒,接着冒出水疱,溃烂的地方渗着血丝,他夜里疼得睡不着,我就坐在床沿给他揉脚,指甲轻轻刮过溃烂的皮肤,他咬着牙说不疼,可眼角的泪却洇湿了枕巾。激素停药的半个月,他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,我蹲在地上给他擦身,他突然说:要不咱试试偏方?我红着眼摇头,把温水毛巾敷在他脚上。
指标像坐过山车。瑞戈非尼的苦比想象中更浓,爸爸喝药时总皱着眉,可喝完又会说:再测一次,说不定降了呢。十二月的复查单上,数值又涨到一万,医生说加量。他把药瓶攥得很紧,指节发白:闺女,我还能撑。我别过脸,假装看窗外的雪,其实睫毛上已经湿了。
转机出现在四月。爸爸自己拍了板要做第四次介入,他说:死马当活马医。手术那天,我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,听见护士说效果比预期好时,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。现在的指标还在波动,可爸爸学会了和它谈判——今天多吃半碗饭,明天少走两步路,他把每次复查都当作战役,而我成了他的后勤部长。
这一年,我们在介入室的走廊里数过三百六十五片落叶,在病房的窗台上养过七盆绿萝,在病友群里加了二十多个家属。张叔总说我家那口子吃仑伐替尼起了皮疹,后来抹皮炎平管用,李阿姨会悄悄塞给我煮好的五红汤,说补补气血。最难忘的是去年除夕,病房里飘着饺子香,隔壁床的爷爷非拉着爸爸下象棋,说赢了这局,肿瘤就得退三分。
现在爸爸的抽屉里还收着第一次介入的知情同意书,纸边已经卷了毛。他有时候会翻出来看,说:那时候多傻,以为治不好了。可我知道,不是治不好,是我们都在学——学和癌细胞周旋,学和不确定性和解,学在无常里,把日子过成诗。
前几天复查,医生说这次指标降得漂亮。爸爸坐在走廊的长椅上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,把白发染成了金色。他突然说:闺女,等我好了,咱们去看大海吧。我望着他眼里的光,用力点头。有些路很难,但只要我们一起走,风里就会有春天的味道。——寻道长安